78 燕燕于□□_飞花溅玉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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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8 燕燕于□□

  第七十二章燕燕于□□

  满目山河空念远,

  落花风雨更伤春。

  木莲花树下的锦榻上,仰躺着一抹纤白的身影,摊开的书本遮去了那人的脸庞,榻边的高几上摆着博山香炉,天青色茶盏里的香茶兀自散发着热气。

  微风徐徐,将书页轻轻地卷动了下,风过无痕,一片花瓣坠落在榻角。我缓步走过去,生怕惊醒了榻上休憩的人,每走一步,我的心便跟着剧烈地颤动一下,仿佛下一步之后,眼前的身影就会凭空消失,就会像乍现的昙花一样失去踪迹。

  白衫翩翩,阳光炽烈得灼眼,视线变得天旋地转,我屏住呼吸,伸手拿起那本遮面的书。曾经美冠天下的檀面如今纵横交错着伤痕映入眼中,淡过远山的修眉,恰被鬓角的伤痕划开犀利的棱角,修挺的鼻梁从中塌陷,惟有一双眼眸依旧苍绿如洗,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我。

  “无…尘?”涩涩开口,才发觉说出口的话音,竟是带着难抑的颤抖,“华叔说你,说你……”

  他凝碧的绿眸微转,望着我问道:“这位姑娘,你是……何人?”

  他看我的目光中透出疏离与陌生,我下意识地错后一步,拿在手中的书应声掉在地上:“你……!?你不记得我了?我是不语,花不语啊,无尘,你…你病了吗?”

  “这位姑娘与在下是旧识?不知姑娘口中所唤的‘无尘’是谁?”他略坐起身,倚向靠枕,伸手将茶盏端到面前,浅啜了一口,“我不叫无尘,也与姑娘素不相识,姑娘怕是认错人了。”

  他的声音冰冷淡泊,没有半分波澜,仿佛我确是一个于他来说全不相干的人。

  无尘,是真的忘了我吗?

  亦或是怨恨我当日的薄情,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便即离开,所以此刻不肯认我?

  “那你叫什么?”我心里一急,接口问道。

  他放下茶盏,轻声说道:“我原名竹凤池,曾做伶人时花名叫作碧华,姑娘亦可称呼我碧华。”

  “竹…凤池?你记得碧华,却忘了无尘吗?”我不禁苦笑道,“尘若无心,心自无尘,这些,你真的都忘了吗?”

  嘴里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苦味,许是因为从心底泛滥的苦,漫溢在心头,我怔怔地看着他。

  他的碧眸投向天际,许久之后,阖目一声长叹,说道:“竹本无心,心中无情,有时我真愿自己是竿无心的空竹,这样就可以轻易忘了一切,也忘了……你!”

  我抬指咬进嘴里,怕自己失声尖叫,他转头看向我,绽出清浅的笑容:“哪怕穷此一生,只为了追忆,也不枉来人世一回。竹凤池可以忘了一切,无尘却无法忘记花不语,哪怕穷此一生,也要等到你回来。”

  他说完,向我伸开双臂,我合身扑进他的怀里,和他一起滚进锦榻里。他被我撞得咳咳连喘数声,我看着他涨红的脸颊,突然捏住他的鼻子,怒道:“好啊你!居然敢用失忆这么烂的招数吓唬我?说!是不是你早就和华叔串通好了?他骗我为你担心,你刚才又骗我,你,你……你拿我当什么了?你还说过就算我讨厌你,要杀了你,你也不会离开我,骗子!大骗子!!”

  我越说越觉得委屈,眼泪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,就是不肯落下。指下用力,捏得他哀声惨叫连连,他扭着脖子乱叫道:“疼!疼!快放手,我知错了还不行吗?”

  我放开手,他趁我不备,探手一把箍在我的腰上,翻身将我压到身下,居高临下地瞪着我,咬牙切齿道:“从来只听说过恶人先告状,今日才算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‘恶人’!自你那日一走了之,连半个字也不曾留下,我昏睡了几日才醒,醒来后又不见了你,你可知我心里的那份急,又是什么滋味?我数次去金谷巷的将军府找你,都被拦在府门外,数月来凤阳城中传闻当今蓥帝即将迎娶云翊将军家的小姐为帝后,你又是否知道我乍一听这消息时心里的感受?你手上的伤…可全好了?你真的要嫁给蓥帝?你可曾…可曾想过我?这些问题每一日我都要在心里问上千百遍,可是又有谁来为我解答?这几个月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,受过多少煎熬,你又知道吗!?”

  他紧盯着我不放,每一个问题都像沉石砸在我的心头,我抬手捧住他的脸庞,柔声说道:“这些我都知道,我也知道你受的委屈,哪怕是叫我穷此一生,也无法偿还干净。无尘,原谅我好不好?”

  他将我的残手握进掌心,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,我浑身一颤,窝在他的怀里,迎上他的视线。

  “那日我离开,也是怕牵累到你和华叔,你来将军府找我,我并不知情,从来没有人告诉给我。我人虽离开了,心却从不曾离开,我在家也时常想你,想你睡得好不好,吃得香不香,有没有想过我?自从咱们在无缺城被苏沫找到,就注定无法躲过蓥帝,他早有所备,一心为了等我回来。今日是蓥帝册封皇后的坤极大典,我这个准帝后却逃婚跑来找你,我知此罪已属滔天,或许今日之后,云翊将军府上下,华府,你,我,都会被蓥帝诛杀,我怕因为我的自私而牵累了所有人,我真的很怕……”

  他抬指掩在我的唇上,摇了摇头,笑道:“傻丫头,这世间哪里那么多好想,好怕的?你什么话也不说,独自一个人把所有事都担下来了,又置我于何地?说到底你是信不过我,是不是一定要我把心剖给你看,你才甘心?”

  我眯起眼,笑慰他道:“大美人,别生气了,好不好?”

  他低头看着我,说道:“当年我自毁容貌纠缠于你,你没有嫌弃我伶人的身份,允我追随。无缺城中自在逍遥,望舒山庄舍命相护,我眼看你跳下寒潭又无力挽救,我深恨自己无能,恨不得也跟着你一起跳下去,那时我便在心底暗暗发誓,今生不论如何,我都要守候在你的身边。今日你背婚私逃来找我,可见我在你心里的份量不轻,即使此刻便为你而死,我亦甘心情愿。”

  我探手拽住他的衣襟,将他拉到面前寸许,一字一字说道:“我不许你死,你再随随便便说什么死不死的,我就一个人走,这辈子再也不见你,免得伤心。”

  “好,为了你,我好好活着,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。”他的眼弯成新月,浓密的睫羽遮去了碧绿的眸子,看得我一阵晃神。

  “我今日因你背婚,你欠我一个新郎,一个洞房花烛夜,怎么赔给我?”我又将他拉近了些许,狰狞笑道:“漫漫长夜,寂寞难耐,卿可赔还给我一个俊俏郎君否?”

  “俊俏郎君没有,新狼……倒有一只现成的。”他就势低头贴到我的耳边轻语,气息徘徊在我的耳畔,隐隐透出几许暧昧,“今夜良宵洞房花烛,小娘子可愿意与这只新狼共入鸳帏,成就姻缘?”

  “你!你个臭家伙,轻薄我!”我被他说得恼羞不过,却掩不住唇边的笑意,整张脸瞬间蒸腾灼热不已,“一点儿正形没有,流里流气!”

  “那小娘子可愿意与我这流里流气没有半分正形的浪子成就百年好合?”他单手箍住我的下颌,迫我看着他。

  与他视线交会的刹那,他眸底的柔光宛转流动,像湾苍碧的幽潭,让我渐渐沉醉其中。

  我默默与他对视半晌,轻声问道:“若是蓥帝不肯就此罢休,今日之后将你我一起治罪,你可后悔?”

  他的脸挡去了头顶上整片天空,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木莲花被微风挽动,庭院中花香四溢,和风阵阵拂面。

  他对我轻柔一笑,低头将双唇印上我的唇间,像一片羽落于水面,漾起点点涟漪。那一刻,我已明白他的心意,在彼此的眸光交会中,是长久以来相濡以沫的心意相通。

  哪怕穷此一生,为了追忆,也不枉来这人世一回,哪怕穷此一生,只为追忆!

  轩厅中红烛高烧,我头披绛绡纱,身穿霞彩衣,无尘一身素服,与我携手站在厅心正中。华叔老脸笑得菊花般灿烂,手中举着烫金红字帖,面对厅口的天井站得笔管条直,乐呵呵地笑道:“姑娘,公子,今日这场亲事,老奴仓促间也没有备下什么,惟有给两位做个主婚人,还望姑娘和公子不嫌弃俺粗人俗鄙。”

  “华叔说的是什么话?这些年我和公子何曾嫌弃过你?今日这里既没有高堂在座,也没有亲朋贺喜,我与公子三拜天地便算礼成,不拘那些俗礼。”

  我转头看向无尘,隔着绛绡纱望出去的一切,都蒙上了一层绯红的色彩。他没有戴银面具,损毁的容颜在烛光下闪动着明快的笑,他的双眸锁在我的眉宇之间,郑重说道:“我竹凤池今日娶花不语为妻,今生今世愿与卿白首相谐,不离不弃,若违此誓,天地不容!”

  我握着无尘的手指紧了紧,案上的花烛“剥”地一声结出个灯花:“想你我初遇时,你是名扬天下的伶人碧华,后来与我生死相随,我为你改名无尘,原来你的真名叫作竹凤池。今日我花不语嫁给竹凤池为妻,只愿今生今世与君白首相谐,不离不弃!”

  他执起我的手,与我同时面朝天井跪下,华叔喊了一声“一拜天地”,我与他双双朝天拜伏,叩首,起身。华叔再喊“二拜天地”,我俩复又俨俨跪下,朝天井中虔诚地叩头,膜拜,再起身。

  华叔三喊“夫妻交拜”,我和无尘侧身相对,正欲对拜,蓦地一道劲风袭身擦过,脚前“哗啦”碎响不断,溅起满地的屋瓦,惊得我和无尘同时向后撤了半步。

  天井中爆起一声怒喝,人随声至,苏沫一阵风般地旋进花厅,一把将我覆面的红绡扯下,摔手丢到脚边:“花不语!今日蓥帝因你一人而成为天下人的笑柄,你倒好意思躲在这里成亲!?”

  我看向苏沫,笑吟吟地问道:“阿苏,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?”

  苏沫见我一脸满不在乎,气急败坏地指着我,骂道:“你还好意思问我?你可知今日在兰临殿上,蓥帝……蓥帝他当着文武群臣迎娶的是什么!?”

  我微一挑眉,笑道:“自然是他新册封的帝后,今日兰临殿坤极册封大典,举国上下皆知,阿苏你这个问题问得恁地笨了。”

  “你这个没良心的臭丫头!你可知今日兰临殿上,人人亲见帝后凤舆被迎至朝凤楼前,可请出来的不是蓥帝新册封的帝后,而是一顶空置的凤冠!蓥帝见了那顶凤冠,眼都没眨就命司礼官开始册封大典,他…他娶的是一顶空冠啊!!你知不知道当时满殿的文武是何等骇然?那些四方来贺的使臣又是何等样地幸灾乐祸?他本可以当场下旨停止册封大典,却执意行完了所有的大婚仪式,他是甘愿成了天下人的笑柄,就因为你!就因为你——!!”苏沫骂得口沫横飞,眼圈儿蓦地红了,眸光一闪一闪地盯着我,泫然叹道,“那个傻小子啊……他捧着一顶后冠拜天地时,兰临殿上下无不落泪,感念蓥帝的痴情,你当时又在哪里?在干什么?你可对得起他这些年的苦苦等待?可对得起他为你一夕白发?”

  苏沫接连问了四句话,一句快过一句,仿佛投石入水,一瞬间掀起我心底的惶惑。

  我本以为公子兰会在看到凤辇中的那顶空冠时结束大婚典礼,我本以为美人爹爹或可仰仗绿川的兵力,逃过今日这场预计中的浩劫,可是一切都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,都和我当初设想的截然不同!我,我本以为他在意的不过是他的皇位和江山,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到最后竟会执意迎娶了一顶后冠!

  他……他不要帝王的颜面了吗?他不怕被天下人耻笑?那些我曾怀疑过他的痴情等候,那些他曾对我许下的承诺,并非虚言做作?都是……真心的?

  我一向自诩聪明,固执地不肯相信任何人,不肯相信他,只听凭自己心中所想,不料到头来,他是真心以待,而我才是那个……负了他的人?

  我茫然盯着苏沫,他的嘴一张一合,我却听不清他说的话。

  心,胀痛到无以复加,眼前的红烛和天井,顷刻间变换成兰临殿冗长的宫阁金廊,白衣素雪的帝王,手捧黄金凤冠,站在阙楼深处,站在万众瞩目之中,对着一顶后冠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。

  他怎么可以!?怎么可能……!!

  兰临殿倏忽消失了,公子兰也消失了,惟剩苍茫雪峰的极顶之上,伫立着守候了千千万万个日夜的少女,她的脚下绽开一朵冰晶雪莲花,圣洁,而又美丽。

  凌雪生,迦兰,公子兰,纷至沓来的景象在我的眼前不断旋转,犹记长湖落月下初见,冰锋般锐利的容颜,一颦一笑间,他将自己隐藏在虚华背后,将我拒于千里之外。

  含章宫,柔兰阁,我看不透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,是笑看天香阁灰飞烟灭的他?还是倚栏眺望香雪海的他?亦或是凤鼓朝凰舞中翩翩影动的他?

  猜不透,看不穿,于是我索性逃了,逃到天涯海角,逃到没有他的地方,躲开这些疑惑,躲开他,也躲开那些纠缠了我生生世世的记忆,和深藏在心底的悸动。

  “你究竟是为了逃避他,还是真心地喜欢无尘?花丫头,你可要想清楚啊。”

  苏沫的疑问,反反复复盘桓在我的耳畔,我究竟是在逃避他,还是真心地喜欢另一个人?

  我……

  指间蓦地一暖,被包裹进了温热的掌心里,我转过头,烛影下无尘对我浅浅一笑,仿佛春风化水般消弭了我心中的不安,抹去了一切虚幻的景象。

  不再有公子兰,不再有兰临殿,也不再有凝晶雪,此刻我的眼中只有无尘,此生我有他就够了,也只要有他!

  我强自镇定心神,冷声问道:“苏沫,你这番前来,是奉了蓥帝的旨意吗?他是要杀我一人,还是欲将我一家满门抄斩?”

  苏沫闻言一怔,瞪着我说不出话,半晌后咬牙说道:“…杀你?他从来就没有如此说过!我不知你为何如此恨他,哪怕他过去错了一千一万次,你就不能给他半点机会吗?为什么你总是把他想成有心藏奸?实话说了吧,今儿个我是自行找来的,没有奉什么旨意,你别又冤枉了他!”

  “苏沫,我承认我总是把他的情意当作别有居心,他是帝王,是明君,我只是个小女子,不管他相信的那些传说是不是真的,今生今世我只想要追寻自己的幸福,这样也错了吗?”

  “你要的幸福?你要的幸福就是他能给你的吗?”苏沫一指无尘,怒道,“你可知他的身份来历?”

  无尘对苏沫恭身行礼,说道:“晚辈真名竹凤池,曾在东皋水月阁中身做伶人,化名碧华。一直未曾据实以告,还请玄黄老前辈莫怪。”

  苏沫眉峰蹙拢,视线转向我,说道,“丫头,你不可嫁给此人,他绝非你的良人。你若是信得过我,立刻随我入宫去觐见蓥帝。”

  我摇头,倒退一步,握着无尘的手愈发用力,回道:“不,我不进宫,也不去见他。我今生无法回报他的深情,已无颜面君。”

  苏沫见我不为所动,急道:“丫头,你信不过我吗!?你若是嫁于竹凤池,他日必会后悔!蓥帝不会怪你今日悔婚私逃,你和我回宫,他自会谅解你。”

  我再摇头,说道:“多承老前辈厚爱,不语草芥微命,自感难征凤鸾之瑞,非蓥帝良配。”

  “你——!!”苏沫被我气得噎住,浑身抖如筛糠,“蓥帝苦候你多年,你怎可如此厚此薄彼!?”

  “姻缘天注定,若是有缘无份,强求也是枉然。”我淡淡地回道。

  “好个姻缘天注定!”苏沫怫然转身,走到花厅门口时,转头看向我,问道:“丫头,我最后再问你一次,你可愿意随我入宫吗?”

  我望着苏沫,果决摇头。

  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睇到无尘身上,又调了回来,冷笑道:“好,好,好!既然你执意如此,我便等着看你这天注定的姻缘,能有个什么好结果!”说罢蓦忽闪身而出,消失在天井中。

  好好一场亲事被苏沫搅了局,我和无尘面面相觑,对视怔了片刻,他将手从我手心里撤了出来,反握住我的肩膀,凝声说道:“只要你能得到幸福,即便是不需要我陪在身边,我也甘心情愿。我不在乎你心里想的是谁,却不愿你因为嫁给我而难过,不想看你终有一天会……后悔。”

  他的目光灼灼,深映在我的眼中,我问道:“娶我,你悔吗?”

  “不悔!永不悔!”他摇头。

  “那么,嫁给你,我也不悔。”我笑答,对他恭身一拜,行完交拜礼。

  明月夜,小轩窗下,铺着大红喜布的桌上摆着合卺酒和吉庆瓜果,我将坠在腰间的迦兰紫藤叶摘下,一点点撕成碎片,碾成粉末,洒进酒里。

  无尘坐在桌旁,看着我端起酒杯,递到他的手中。他接过瓷杯,和我交缠手臂,将合卺酒贴到唇边。

  红烛影动,晃动着朦胧的光晕,他的薄唇微挑,笑道:“娘子蕙质兰心,连交杯酒也喝得别出心裁,还要事先调上些佐料添滋味。”

  我凝眸以对,回他一笑:“当年有人曾对我说,迦兰紫藤叶是吉祥的象征,如今我将它碾入酒中,咱二人一起喝进肚子里,任谁也不能抢去这份幸福,岂不是更安稳?”

  他宠溺地看着我,抬手在我鼻梁上刮了下:“像个小孩子似的,连这些东西也信?”

  我皱皱鼻子,嗤道:“夫君大人,这天地也拜了,亲也结了,想反悔也来不及了。从此以后大美人就归我所有,我若不看顾得紧些,还怕被人抢去了呢!”

  他忍不住喷笑出声,手上不稳,合卺酒泼出杯缘:“照娘子的意思来看,为夫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被骗上了贼船?”

  我忍俊不禁,赶紧点头,道:“然也,然也,夫君大人真乃孺子可教也!”

  “没个正经!”他睇我一眼,率先喝下合卺酒,我也赶紧将满杯酒灌进嘴里。

  甘甜的酒浆滑落喉咙,香醇中透出淡淡的劲道,立刻熏染了满颊的桃色无边。我的脸上滚烫,烛影下看去的无尘,像是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风华无双的碧华,闪动着碧绿的眼眸,盈着暧昧的笑意,专注地盯着我。

  心突突地狂跳个不住,分不清是因为酒,还是因为那道热辣的视线,我垂下头,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注视。

  纤长的手指伸过来,搭在我的下颌上,将我的脸慢慢抬起来,他放下酒杯,蓦地伸臂揽在我的腰上,起身将我打横抱进怀里。

  “啊!”

  我一声轻呼,突然之间明白了他的意图,羞得恨不能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,索性将头埋进他的衣襟中,不敢抬头看他。

  他低沉的笑声透过胸膛,轻轻震动着我的脸颊,胸前的衣料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侧脸,带起阵阵颤栗。

  鸳鸯帐里,绣被早已被浓香熏透,我的后背刚沾到床榻,全身难以抑制地抖了下,引来无尘更深的笑意。

  “娘子莫怕,让为夫好生心疼呢。”

  温言软款递到耳边,他的唇瞬间压了下来,我还未及反应,已被他封住了唇齿。他的吻透出合卺酒的香气,一点一滴渗入我的四肢百骸,脑子里昏昏沉沉,我想要呼吸,却好像忘了该如何做,下意识地张开口,妄图攫取更多的空气,却被他更加肆意地侵入口中。

  一场唇齿间的抵死缠绵,化作焚天灭地的烈火,灼烧过我的全身。

  我微微张开闭紧的双眼,他的发髻不知何时已散乱,如云流瀑般的长发铺散在眼前,丝丝缕缕遮尽了眉目。

  大红的帐幔顶上绣着一双戏水鸳鸯,沙上并禽池上暝,重重帘幕缭乱,千丝摇曳,风不定,人也未静,满室旖旎,春光无限。

  我看不清他的脸,双眸半睁半闭时,烛光流散,像纷飞的流萤,晃过鬓角。

  他的吻从我的唇角,绵延过脖颈,锁骨,滚烫的肌肤被凉风轻轻抚过,我用力握紧五指,才发觉手中竟还握着那只合卺酒杯。

  细细的喘息声盖过了衣裳摩挲的簌簌声,我推着他的肩头,触手中摸到一片光裸的肌肤。

  春衫半褪,他极尽风情地抛闪来一个媚眼,我听到自己的声音,已是抖不成型:“杯子……我还拿着……”

  他捉住我握着杯子的手,张开口,将我的手指含进嘴里。心头蓦忽一荡,手上再没有力气握住那只酒杯,从指缝中滑落,“啪”一声落地,溅起玉碎的声音。

  “好好一只翠玉杯,就这么被娘子毁了,可知翠玉难求,这杯子是无价的呢?”他将气息吹入我的耳中,眼底却没有半分惋惜。

  这句话,依稀便是当年在水月阁中,我失手摔破了他的翠玉杯,他嗔怪我时所说。

  此去经年,流年易老,人还是当年的人,只是心境已变。

  我挽起笑颜,凑到他的唇边,柔声回道:“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,夫君不懂这句话吗?”

  他揽在我腰间的手臂紧了紧,慢慢垂下头,在两唇相接处轻声说道:“懂……”

  小轩窗上,树影婆娑,摇乱了素月瑶光,风中隐隐传来一曲箫音,透出无尽的缱绻哀婉,如泣幽咽。

  箫声渐渐透窗传了进来,我心口一缩,仿佛被人狠狠攒住,瞬间凝滞了呼吸。无尘抬起头,望向轩窗,帘幕被风掀飞,荡起层层波浪。

  夜寂静,初寒侵肌,曲音萧瑟无依,似幽叹,又似悲戚,婉转在眉间心头,无力回避。

  一曲缠绵悱恻,仿佛是要催人落下眼泪,我忍住心头涌动的悲凉,问道:“无尘,你听这曲子为何如此哀怨?”

  无尘侧耳聆听片刻,叹道:“这是首隐含了送别的古曲,自很久以前流传下来,名叫燕于飞。”

  “燕于飞……”我轻喃了遍曲名,眼前似真有双燕回翔,参差其羽。

  燕燕于飞,断鸿声里,今独归。

  若得一生一世不相逢,胜却劳燕分飞,五里徘徊。

  若得三生三世不相逢,愿化佛前青莲水,隔山望远。

  若得生生世世不相逢,又该如何跪求神佛,才能换回这一世的情缘?

  翩翩伊人,在水之湄,求之不得,辗转反侧。

  轩窗月影,夜风薄凉,任风也吹不去满心怆然,和眼角悄然滑落的泪珠。

  天不老,情难绝,前尘往事,皆已成空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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