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 云深不知处_飞花溅玉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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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 云深不知处

  第八章云深不知处

  锁窗风雨古今情,

  梦绕云山十二层。

  柔兰阁中,梨花漫天,半点柳绿照影。

  我蹲在花树下,边挖边在心里咒骂着公子兰。他说在兰轩亭畔的梨树花海中埋了一壶陈年佳酿,闲来无事不如挖出来喝了干净。

  我在树丛间勤劳挖坑,他悠闲地坐在兰轩玉廊下,手中捏着银壶,和身边服侍的俏丽佳人们频频笑语嫣然。最后一铲落下去,着手处依旧是空空如也,我抬头瞪向他,他将银壶放回案上,掠过层叠翩跹的宫纱羽缎,点手示意我再去旁边的树下试试。

  我撑住木锹,龇牙咧嘴地站起身,许是因为蹲得久了,猛一起身顿觉头晕眼花,摇晃中退后了半步。闭上眼再睁开时,正对上公子兰凝望的视线。

  “公子,挖了半天都没有,只怕是记错了吧……”我小声嘟囔埋怨了句,引来玉廊下的丽人们惊呼不已。

  “可惜这满院美景被你糟蹋干净了,”他在手中把玩着一串银链,见我的目光投注过去,唇角纤扬起来,“你知道为什么这些花开得如此好吗?”

  我茫然四顾,入眼处梨海素淡莹白,缀在树梢枝桠丛间,微一抬手,便能握住满指梨白染香,偶尔吹过和风细细,顷刻间飘下落英无数。

  他见我摇头,从容轻缓地开口说道:“因为这些梨树下埋了死人,经年累月地吸取精魄,所以花开得格外好。”

  他的话说完,尽管暖阳当头,我仍是难以自抑地打了个哆嗦,方才吹在身上的和风立刻变成了阴风阵阵,旖旎风光变作阴森鬼蜮,缤纷落英仿佛召魂的纸幡,将我裹进一团惨白世界中。

  “公子真爱说笑,呵呵,真好笑。”额头冷汗直冒,我不敢耽搁,挪步走到另一株树下,挥起木锹敲进土里。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挖着,心里默默念叨,我挖坑你来跳,我最后送你一铲子土……

  “你现在心里一定是恨不得挖个坑把我埋进去吧?”耳边传来一句轻柔地问语,声音近在咫尺。

  我下意识地跟了句:“是啊,你怎么还不跳呢?”

  话刚出口,脑子里刹时反应过来,我双手捂嘴一屁股坐倒在地,呆了半晌没敢抬头。一片阴影罩了下来,我恨不得学鸵鸟伸脑袋扎进土里,干脆把自己埋了完事。

  细白长指挑在我的靥畔,强迫我抬起头,眸中缓缓映上公子兰笑如狡狐的脸庞,我心里咯噔一下,嘴角颤抖不知该说什么。

  “这次怎么学乖了,倒是说实话?”他的眸光潋滟流转,如一泓幽潭,三分笑中含了三分冷冽。

  我不敢和他对视,目光开始到处游移,他的指尖用力,我脸上吃痛,眉峰骤拢,瞪眼凝住他。

  一阵细风吹落了无数白花,梨白落蕊扫过他的眼角,在我和他之间隔出一道翩飞的花障。他原本盈笑的眉眼,在看到我倔强瞪视的目光时蓦然怔住,托在我脸畔的指尖轻颤了下。

  “真像她……”他喃喃脱口而出,我皱眉看着他,听不懂他话中含义。

  像她?她是谁?谁又像谁?

  一抹浅愁染上他的眉宇,他放开手,失神地望了我片刻,再凝眸时又是一副风清云淡的贵公子模样。

  “你今日就是掘地三尺,也挖不出那坛梨花白了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我诚恳地请教,话出口,才觉出这实在是个傻到家的问题。

  他挑唇而笑,千丝万缕流光闪过眼底:“因为那酒啊……早一日我就派人挖出来了。”

  白衣素雪的天人拂袖转身,踩踏着落花走回玉廊,我咬牙切齿地握拳站在树下,直想一木锹拍过去,彻底了结他。

  闲庭信步,我悠然欣赏着步步可入笔墨的如斯美景,间或擦身而过的宫装丽人们,皆是风情无限。柔兰阁美不胜收,景色美,人也美,而最美的莫过于那抹淡白素影,月下翩跹。

  一念及公子兰,我的好心情立刻打个折扣。转过沁香楼,跨上流芳汀的曲玉桥,迎面走来一道靓丽身影,分花拂柳中已近到眼前。我侧过身让开路,她刚要走过时忽然收足,转身对我盈盈一笑。

  “原来你在这里,怪道我去天香阁时没有见到你。”美人嗓音柔美,芙蓉俏面温婉可亲。

  我凝神看她片刻,认出她是百草堂的连心姑娘,想不到在柔兰阁中竟能遇到她。连真姑姑曾说含章宫里的贵人才有资格入柔兰阁,莫非她是公子兰的贵人吗?

  脑海里浮现出连慧那张阴戾老脸,我硬着头皮应了声。

  “咱们主上正寻你呢,怎么才刚半日光景,你已经身入柔兰阁了?”连心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,问道,“是谁带你进来的?是连真吗?还是连汀主上?”

  我想了想,正要推说是连真姑姑,回眸看到她脸上神色,心里蓦忽浮起一个念头,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口:“姐姐和我同日进宫,此刻不也身在柔兰阁吗?想必姐姐身份尊贵,是公子亲自迎入阁内的?”

  连心的眼底眉间自然流露出冀望,一瞬而逝,随即笑道:“我是奉了连慧主上之命,才能进这柔兰阁,差事交代完我就得离开,不能多停留。妹妹也是奉命前来?”

  “没人遣我来,昨日我在亭子里遇到个白衣天人,是天人带我来的,”我顿了下,瞄她一眼,拿腔作势地说道,“柔兰阁里的宫人,都叫他公子兰呢。”

  连心脸色瞬间冷窒,目光宛转,从柔至冷最后归于幽深沉寂,我在一边看得暗暗喝彩,好一个城府内敛的美人。须臾,她在脸上漾开一抹春光般的浅笑,淡淡地说了句:“是吗,那可恭喜你了。连慧主上正在百草堂里等你,这就和我走吧。”

  她率先转身,示意我跟上,我望着她的婀娜背影,眼角划过她笼在袖中的素手紧捏成拳,不自禁地玩味而笑。

  连心,莫非你也向往着柔兰阁里的一溪明月,妄图登天揽月吗?

  再入百草堂,连心没有带我去潞霖轩,转过几道蘩篱,直接将我迎进一座竹榭。她撩指挑开青丝帐,我看到连慧斜倚在竹榻的绣墩上,手中正擎着株紫草端详。

  走上前几步,这次我很自觉地先行跪拜于地,连慧没有理会我,只是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紫草。

  “你从哪里来?”半晌后,她的眼波流转,视线从紫草调到我的脸上。

  我恭谨回道:“连心姐姐说主上正在寻我,我从柔兰阁中来。”

  连慧的眼皮微掀,不苟言笑地睨着我细细打量,我跪在竹榭的青砖石面上,膝盖处传来阵阵刺痛。

  “初次见你,我就说过你不是池中物,果然没几日就一步登天了。你很好,比谢丫头长进多了,起来回话吧。”

  连慧冷硬的语气中不搀一丝温度,不过好歹她是让我站起来回话了。我匆匆谢过起身,皱眉忍痛,脸上不敢露出半分怨怼。

  若不是听我从柔兰阁中来,只怕她乐得让我跪到痛不欲生,我自认没得罪过这位百草堂主上,不知她何以处处针对我。

  “你可知我手中之物是什么?”

  连慧说完垂下目光,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株紫草,草茎苍绿,如欲滴翠,叶脉上交纵密布着紫纹,三片菱形叶心中一朵小小紫花挺立。

  视线一带而过,我不敢再多看,敛目盯着脚前的砖缝。含章宫中,除了冰山美人连汀之外,这位连慧主上在我心底也属第一等变态之流。

  “不语山野之人,自知见识浅薄,还望主上赐教。”

  在连慧的面前,我表现得分外恭谨殷勤,虚与委蛇。心里万分痛苦,顺带着同情了下连心,不知她和连浣比起来,谁更幸运些?

  连慧老神入定了很久,像是突然想起什么,神色间略微动容,终于悠悠开口说道:“谢丫头在天香阁里幽闭了十年,将个好好的如花岁月空掷。当年若不是她出手坏了连汀的嗓子,柔兰阁里的贵人当中,属她最是公子身前的第一得意要紧人物。可惜啊,可惜了这么一个好好的美人,自毁前程却再换不来公子的半分垂怜,你可知道是为什么?”

  连慧的唇边挑起凛冽笑意,我只觉得那笑容中仿佛淬进了毒液,正伺机要溅染我一身。此时多说多错,她曾亲口告诫我要谨言慎行,我只有凛然遵从。

  “连汀的容貌是极美的,就连那副歌喉,也能令闻者销魂荡魄。当年她韶华正茂时,在呈恩殿前刚一露面,即刻艳倾四座。及至后来她领命献歌,竟是一曲唱动天下惊,引来无数王孙公子争相追逐。”

  “公子原本属意将她送与夜郎王子为侧妃,为此煞费苦心,但事到近前,连汀的嗓子却又莫名其妙的坏了。那时人人皆说是谢丫头出手毒哑了连汀,封妃一事也终作流云散。公子拉拢外援的筹谋坏在小谢手上,一怒之下将她贬谪出柔兰阁,禁锢在天香阁中戴罪思过。”

  “不语丫头,你说谢丫头此举,该不该罚,罚得重不重?”

  说到最后,连慧丢给我一个问题,我遥想当年连汀雪衣翩跹歌动天下的风姿,竟是不能自已。如今她那嗓子如被冰辙碾碎,而小谢十年幽禁天香阁,绿衣飘逸在红花楹树下,脸上难掩寥落。

  心里一阵窒涩,我突然觉得含章宫里尽是可怜人,这两个女子可怜,就连眼前冷若冰霜的连慧,还有那些缤纷艳丽的宫人们,无不可怜!

  一个女人有几个十年可以用来等待?用来痴念?

  天香阁中初次见小谢,我以为她不过是含章宫里芸芸众生中的一个,她向往公子兰,渴望身入柔兰阁,我也只当是她少女情窦心之所系。不成想,她用十年光阴枯守草木,只为再换来那人真心一眼,痴情是毒,她早已自饮难解。

  她和公子兰曾有如此深的渊源,却对我只字未提。我去娴月殿为连汀献香品,她又故意在我的鬓畔簪上一朵兰花,引得连汀出手打散了白兰。

  草木无知,草木却也看透人间冷暖,那纷纷散落的花瓣,仿若一个凋零的梦境,跌碎了小谢的梦,摔得支离破碎。

  连慧见我不说话,叹了口气,续道:“这宫里如今肯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了,若不是因你身入柔兰阁,这些话我断不会说给你听。一是怕你走了谢丫头的老路,二来也是顾念着故人之情,你爹爹在绿川冈地历来可好?”

  我蓦地瞪眼看向连慧,她的脸上不见表情,惟有平淡无波。

  ……美人爹爹!?

  心里一瞬间翻滚起无数疑问,连真姑姑身为柔兰阁的贵人,却亲来接我入宫,连慧屡次提起爹爹,话里话外透着熟捻,公子兰一眼便能认出我的来历。种种这些迹象直插心扉,偶尔念及总是匆匆避过,生怕得出自己不情愿接受的结论。

  故人,故人……这可不是故友重逢,正该喜笑颜开的时候吗?

  “十年前,含章宫里放出一对璧人,其中那男子曾是连汀铭心刻骨思慕的爱人。自那男子出宫之日起,连汀因爱生恨,对公子起了反心。咱们含章宫虽说是醒月国的公子府邸,却还不是太子府,那些个皇子皇孙们又有哪个不想登天窥月?连汀身份尊贵,原是醒月国的宗家氏族女子出身,若是她背后的势力联手其他皇族,对公子的大业终是个妨碍。”

  连慧嘿嘿冷笑了几声,拨弄着手里的紫草。我听得阵阵惊惧,冷汗湿了背后的华衫,被风一吹,竟是抽丝剥茧般的透凉。

  “花再美,若是美成了祸害,总不如连根拔了太平。公子这些年虽然身在柔兰阁,却是运筹帷幄,早将势力盘踞朝野上下。宗家氏族即便势力滔天,权倾朝堂,和皇族相较却也是螳臂挡车。前几天天都皇城那边闹了些乱子,真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。恐怕余波未平,咱们这含章宫里的娴月殿,也该易主啦!”

  她最后一句说得极重,我瑟缩身子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,撞到竹案犄角上,将一只雨过天青的茶碗撞翻了。

  连慧蹙眉看着我,嘴角一撇,耷拉下去:“二郎当年那么明快决断之人,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个禁不得事的窝囊废!人说虎父无犬女,我看也不尽然,真不知今日我将实情都告之与你,是对是错。诶,我老婆子真是越老越糊涂啦……”

  一只干枯苍老的手伸到我的颌下,将我的脸一点一点抬起。我凝目盯着连慧的双眸,只觉那里面闪过无数光华,甚是精彩。

  是杀意?是冷蔑?是怜惜?亦或是更深地试探?

  我双手紧握成拳,将性命赌在连慧的眼中。

  连慧的嗓音冰冷,如霜刀碾过我的脊背:“不语丫头,你可知道我认识谢丫头多少年了?”

  我摇了摇头,她的目光横拖,转眸望向轩窗外的幽篁树海,缓缓说道:“从谢丫头身入含章宫的那天起算来,老婆子认识她已经三十年啦……”

  连慧的话让我悚然动容,小谢从外貌看来只是个十几岁的娇俏少女,翠靥婀娜,眉目含羞,怎么可能和连慧已经相识了三十年!?

  “看你的样子,心中定是不信老婆子的话,对不对?”连慧一双冷眸盯着我,口气讥诮。

  我确实无法置信连慧的话,但是想起小谢脸上那抹过分妩媚的笑容,笑中怨怼的眼神,心中顿时一片澄明。小谢,她恨我!从我踏足进入天香阁那刻起,她就用莺语浅笑将面目遮饰得完美无缺,将我引入一张天罗地网的阴谋中。

  她想利用我对付连汀,或许还有连慧吧?她想要连慧手里的断情草,而她拿到手的那个瞬间,我也就失去了利用的价值。

  心中一点点将千头万绪串联起来,脑海中豁然开朗,从我手捧噙香丸踏入这百草堂,就成为了四方人马交错利用的筹码,你方唱罢我登场,好不热闹!

  “镜月湖畔,月圆之夜,小谢姐姐知道这个秘密,连慧主上自然也知道这个秘密,只怕整个含章宫里,除了我,谁人都知晓这个秘密。几粒噙香丸虽然无法换得断情草,但一根沉水香木,却让我与公子月下惊鸿初见。连慧主上,我猜得对吗?”

  记忆中,连慧暗喻月圆之夜的镜月湖不太平,时隔不久,小谢即用一根沉香木让我露脸在公子兰的面前。

  如果说这些都是巧合,却也巧得太过匪夷所思了些,让人不由得怀疑种种做作背后的真实意图。现下细思,定是连慧授意小谢如此安排,才肯将断情草给她。

  连慧又在打什么主意呢?她的目标……也是娴月殿冰晶帘后的连汀吗?

  “不语丫头水晶玻璃心肝,一点即透,很好,非常好。”连慧眼底波光流转,她的手骨嶙峋有劲,在我的手上拍了几下,“二郎生的好女儿!这断情草我留了十年,回头差人给谢丫头送去吧,老婆子私心望她能有个善终,也不枉相识一场。”

  我看着她指端的玲珑紫草,明白连慧终于做了抉择。

  “你回去好生伺候公子,柔兰阁不比别的地方,别到处乱走。千万记得莫去若耶花溪的香雪海中流连,那里是柔兰阁的禁地,进去的人有去无回。”

  我默默颔首,在心底牢记她的殷切忠告。

  若耶花溪埋枯骨,即便身入柔兰阁,也难保不是殒命的下场。只是,我可还不想做那一点花肥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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